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紹興初見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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紹興初見(二)

於曼頤回了宅子,假裝自己也是去祭祖的一員,只是比旁人提前回來,路上又摔了一跤。門房不會和三媽事無巨細的核對,再加上吃壞肚子,便懨懨放她進門。

她回房間換了身幹凈衣服,又重梳了頭發。沒等一會兒,家裏的大人們也陸續回到各自住處。

於曼頤很怕門房將自己出門的事說漏,也怕自己身上留下什麽痕跡,被瞧出端倪。她對著銅鏡反覆擦拭頭發和皮膚上的泥沙,繼而發現手腕上有四道青紫色的指痕。她對著那指痕看了許久,驚覺這是方才被那男人攥出來的。

他求生的意志太過強烈,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記。於曼頤慌慌張張地用一根絲帶將手腕纏起來,準備三媽問起,就答是過門檻時被絆了一跤,扭傷了手腕。舊式衣服的袖子那麽寬大,只要她不舉起手,就能將腕上的手印遮得一幹二凈。

纏完手腕,於曼頤又後知後覺地感受到腳腕上的酸疼。她俯身,將腕上寬松的布襪向下挽,一張形狀和大小完全屬於男人的手印也出現在細的腳腕上,虎口的形狀尤其殷紅。

那片殷紅將她的目光牢牢吸附住,讓她眼睛裏慢慢顯出驚恐。這到底是個什麽人?她只見過他兩面,只聽他說過兩個字,他就在她身上留下了這麽多大逆不道的印記。屋外傳來走動聲,下人來叫住在二樓的小姐們吃飯。於曼頤慌裏慌張地將布襪提得比以往都高,又用襖裙蓋住腳背,挪著小碎步移出了房門。

於家吃飯的人多,桌旁按照長幼尊卑擺椅子,坐下十多個。於曼頤坐在離於老爺最遠的椅子,比她更小的只有二叔家的老幺,但她被爸媽帶著,有時候還要坐在二叔腿上。

所以於曼頤只能是最遠的椅子。

她頭腦亂哄哄的,死盯著吃掉半碗米飯,才發覺飯桌上比往日要吵鬧。幾個哥哥姐姐出去祭祖時見了鄉裏別的人,正當著於老爺的面討論。

先是二叔家的大兒子說,喬老爺的獨子在法國念書,相中一個同級的法國女人,喬老爺大發雷霆。三媽聞言看了於曼頤一眼,不願聽這話題,強行打斷。

過了一會兒,大姐也開口,聊起城南做木材生意的房掌櫃病了,把家業傳給了兒媳。三媽聞言大驚失色,說這怎麽成?哪有女人當家的道理?大姐早就和三媽不和,便語帶譏諷道,怎麽不成?現下政府裏都有女人擔要職,政府都使得,家裏使不得?我看你就很想當一當呢。

話說到這份上,三媽慌張地望向於老爺,否認道,她只想做好兒媳和妻子,若是有機會,也做好別人的娘,並沒有想當家的意思。

老幺坐在二叔腿上大喊起來:“三媽已經做了二姐的娘,還要什麽機會!”

於是三媽的臉色變得很差了。

於家這代人丁不旺,這是於老爺的一塊心病。他也不懂,自己明明有四個兒子,怎麽偏偏一個出家,一個病重,一個無子,一個身死呢?

大姐看三媽臉色不好,更故意氣她,說曹家那位二爺也沒孩子,便納了二房,第二年便有了。三媽臉色煞白,言辭嚴厲道,如今已經換了天地,新政不提倡納妾。大姐笑得前俯後仰,問她:“你怎的只能記住對你有利的新政?”

飯桌上的菜擺得整整齊齊,可於曼頤卻覺得一切都很淩亂。於老爺一言不發地聽他們說話,忽的長嘆一聲,說自己吃好了,便離席了。

過了一會兒,哥姐和二叔也走了。

於曼頤也想走,便努力地吃飯,不過她從小吃飯就很慢。此時,剛才一直沒開口的二媽難得起了話題。

“游家那個被關在閣樓上的瘋女人,你們還記得麽?”她問。

“當然記得,”三媽巴不得趕緊轉移話題,剛才那些沒一個她愛聽的,“游四爺從勾欄裏贖回來的,被正房欺負得瘋了。上次我去游家送禮正趕上她發瘋,整個宅子都能聽見她在二樓哭……”

“游家人就像聽不見似的。”三媽隨身的下人忍不住插嘴。看來這個話題很有噱頭,在場的即便沒開口,也豎起耳朵,連急著走的於曼頤也放慢了咽米的速度。

“她跑了。”二媽說。她說話很溫柔,聲音也很細。

“跑了?怎麽跑的?閣樓可是上鎖。”

“自然是別人幫她跑的,”二媽說,“前幾日那兩個來和老爺籌款的學生,你們還記得麽?”

於曼頤猛地把頭擡起來。

二媽還是用她那把嗓子不緊不慢道:

“他們去游家籌款,聽見那女人在叫,游家大爺讓他們不要在意。他家祖上是秀才,很把讀書人當回事,就把這兩個孩子好酒好菜的招待,還留他們住下。結果第二天游家人一醒,他們不見了,那女人也不見了。”

“追回來了麽?”三媽聽得眼睛都睜大。

“沒追上,”二媽說,“他們連夜走的,去鎮上坐火車。游家人追過去的時候火車還沒發,有個男孩留下擋著他們,另一個帶著人跑了。火車麽,發了車誰能攔?”

“聽說他們折回去把沒跑成那個捆起來,要讓他發電報來換人。結果回去的路上,他又跑了。”

“這不是人啊,是天上的鳥啊。”三媽捂住嘴。

“誰說不是呢?也不知道怎麽跑的,從哪跑的,跑去了哪裏,”二媽搖搖頭,也吃完了,“可能當真是天上的飛鳥吧。”

二媽起身的瞬間,於曼頤也一下立起來。三媽斜她一眼,問:“不吃了?”

“不吃了。”她說。

“別聽你哥那些話,”三媽囑咐,“你表哥在歐洲學習忙,才不給我們寫信。再等兩年,他就回來了。”

於曼頤也不知為什麽,她好像一點也不在乎了。她胡亂點點頭,說:“我想拿塊點心去樓上。”

三媽撇了下嘴,但並沒有阻止她。

於曼頤用油紙把點心包起來,揣著跑上了樓。她不知道自己在激動什麽,慌張什麽。她血脈僨張,連手腕上指印的顏色都變得更為殷紅。她哆哆嗦嗦地用絲帶把寬松的袖口綁起來,拆了頭發,換成更牢固的髻。

於家人恪守日落而息的古老規律,吃過飯後不會再有什麽活動。她坐在窗邊一直等,等到天徹底黑下來,大宅的燈一盞盞地熄滅,她無聲地走下樓梯。

沒有燈的宅院這樣黑,這黑暗幫助她隱匿了自己的身形。於曼頤躡手躡腳跑到門前,發現門房在呼呼大睡。她忽然發現這棟宅院並不如她所想象的滴水不漏和堅固,它到處都是漏洞,它也是如此地脆弱,仿佛輕輕一推就會坍塌成一堆瓦礫。

於曼頤拉開門栓,逃出去了。

她沿著田埂奔跑,泥土再次弄臟了她的鞋底。於曼頤摔倒了,又爬起來,回憶著白天走過的路線。田裏也沒有燈,可月亮很亮,照在田埂上,照出一條光明的路來。泥土是松軟的,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白天留下的腳印,甚至於那一道被人拖下田埂的陷坑。

她沿著陷坑跑下去,看到淩亂的稻草裏,藏著那只奄奄一息的飛鳥。

*

帶宋麒回去比她自己出去麻煩了很多。他太高太沈,拖到門前就耗光了於曼頤的力氣,遑論將他無聲地拖過門檻,帶去她為他選定的藏身之地。

於曼頤站在於家宅院的高墻下思考了很久,最終決定自己先悄悄溜進去,找一個打掩護的幫手。

由此可見,於曼頤同志有勇有謀,善於布局,為日後可堪大任埋下伏筆。

那個被她抓起來幫忙的是上個月剛和二媽分床睡的老幺。她快天亮時被二姐敲窗喊醒,裹著被子去找門房,大哭自己起夜時看見了臉盆大的蟲。

門房半夢半醒地沖去殺蟲,於曼頤把大門一推,趁著天光尚淺,將昏迷不醒的宋麒拖去了家裏那口廢棄的地窖。

她替他在裏面存了一壺水,還有自己用油紙包的點心。於曼頤沒找到藥,決定明日天亮了當著三媽和二媽各摔一跤,再和她們討些治傷的。她在漆黑的地窖裏給他餵了兩口水,然後便匆忙出去,要趕在天亮起換回幹凈的衣服。她在短短一天之內弄臟了兩身衣服。

出地窖時,老幺裹著被子站在房檐下,看她的眼神有屬於七歲孩童的狐疑。她問於曼頤地窖裏是什麽,於曼頤說是撿了野狗。老幺當即振奮,說她也要看狗。於曼頤說,這狗只認我,不認你,你打開地窖的門,它一定會沖過來咬你。

老幺立刻裹著被子逃走了,於曼頤為自己欺騙稚童感到慚愧。

她一夜未眠,回房倒頭便睡,再醒來時的第一反應是昨夜做了場驚心動魄的夢。她拖著疲憊的身子去和於家長輩用了早點,回房看見洗衣的阿嬤在拿她的臟衣服。

那兩套沾了泥的襖裙出現在眼前的瞬間,於曼頤頭皮猛然炸開,昨夜的一幕幕清晰地浮現到眼前。

她沖過去搪塞阿嬤,說衣服是在花園裏弄臟的,她自己會洗,這才把人弄走。她坐在空了的房間裏心跳加速,想著地窖裏那個不知道名字的男人,知道自己惹下了大麻煩。

她期望家中的長輩今天也有什麽要事外出,可偏偏這天所有人都在家裏,叫她一步也不敢離開自己的房間,生怕被長輩看出端倪。她一天裏最大的動作就是吃過午飯後問三媽自己沒飽,能否去廚房再拿飯。二媽看著她笑笑,說曼頤最近胃口真好,快快吃快快長大,快快地嫁人,為於家開枝散葉。

她這話竟似啟發了三媽,三媽覺得除了自己努力,也可鞭策這過繼的女兒努力。到時候讓她侄兒入贅於家,她家三爺繼承家業又有了更多籌碼。於是她多拿了一個碗給到於曼頤,讓她去廚房盡情地拿,盡情地吃,該胖的地方要胖。

有三媽發話,於曼頤這次放心地拿了好多吃的,倉鼠似的藏進了自己臥室。她比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期待天黑下來,她甚至擔心她一天不管那個男人,對方死在他家的地窖裏。萬一被游家聽說找上門來,那就麻煩大了。

於曼頤緊張的時候就會和自己說話,這是這座宅子的人從來不聽她說話所造成的。她也因此比旁人更理解那位被游家關在閣樓上的女人,她知道她尖叫,她哭泣,都是因為沒人聽她說話。她甚至理解她的三媽,因為三叔和於老爺也不會聽她說話,所以她的傾訴欲和力氣就只能花在於曼頤身上。

於曼頤時常痛恨自己能理解所有人的悲哀,卻沒有人來憐憫她。

她在屋子裏自言自語了一下午,終於等到天黑下來,等到於宅的燈火盡數熄滅。她的眼睛在黑暗裏亮得驚人,像是入夜後的貍貓。

她吃晚餐時又聽到更多的消息,例如他們找不到人,便決定去報官。可游老爺細思之下認為此事太過丟人,畢竟是他們先將人關進閣樓,而游家以仁義文明鄉裏。此外,納妾也是新政府不鼓勵的,三媽聽到此處讚同地點起頭。二叔難得發表了意見,他說這件事大概率和鄉裏的大部分事一樣不了了之。

於曼頤還聽到他們提起了那個男人的名字,她直到這時才知道他叫宋麒。二叔特意強調,是麒麟的麒,好字。

於老爺只給家裏的女孩請一年的私塾,於曼頤拼命地學,也學了些簡單的字,“麒麟”是斷不會寫的。她問二叔,那個字會很難寫麽?比她的“頤”還難麽?

三媽怪不高興地打斷了她,她說:“問這些做什麽。”

於曼頤習慣性地沒有反駁,但她並不著急。她頭一次感知到一種隱秘的底氣——大不了她等宋麒醒了問他自己。

然而這個人在地窖裏悄無聲息地躺了一天,這讓於曼頤對他的蘇醒與否毫無主意。打開地窖的門時,潮濕的土腥味撲面而來,她的心臟在寂靜中再次狂跳起來。

這一年她十六歲,已經在這座宅院按部就班的生活了十六年。他是她此生面臨過的最大未知,當她徹底接受了這件事後,她發現自己身體的所有反應並非來自恐懼,而是因為刺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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